残雪的小说是文革后文学创作中非常独特的存在。她用变异的感觉展示了一个荒诞、变形、梦魇般的世界,阴郁、晦涩、恐惧、焦虑、窥探和变态的人物心理及人性丑恶的相互仇视与倾轧,在她的作品中纠缠在一起,不仅写出了人类生存的悲剧,而且写出了人的某种本质性的丑陋特点。残雪小说的这一特点与西方现代荒诞小说似乎很接近,但其传达出的生命本体的苦痛、涌动出来的对生存的深刻绝望和绝望边缘的呐喊和挣扎,绝不仅仅是对西方现代荒诞小说的简单模拟,而是与她所生存的现实、所经历的历史有着密切的关系,她的现实中所叙述的场赴常常使我们想到文化大革命期间人人都可能被窥视与告密,人与人之间互不信任,为了保存自己而不惜出卖别人,就是家庭亲人之也互相设防,自私、无情……,当残雪把生存的荒诞体验和绝望感受落实于具体的时空背景下时,她对于人性丑恶于残酷的揭示就具有了一种强烈的现实战斗精神,就有了试图改变这种处境的社会性使命。“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为黑暗”,由此一种抗争现实残酷、人性丑陋的生命之光就燃烧于她的作品中,于绝望中保持生命的存在,于虚无悲观中渴望天堂的美丽。
残雪的小说总体上给人一种噩梦般的印象,像《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等,每一篇作品都充满了变异错乱的感觉,故事环境无一例外使人感到恐怖和恶心,人物居于其中总有宿命般的恐惧感,或者也可以说,他们已蜕化为某种恐惧心理的象征物。短篇小说《山上的小屋》是其代表作之一。它通过叙述者怪异的感官体验描绘出一个怪异的世界:“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叙述者对她的母亲憋着一口气说下去,“月光下,有那么多的小偷在我们这栋房子周围徘徊。我打开灯,看见窗子上被人用手指捅出数不清的洞眼。隔壁房里,你和父亲的鼾声格外沉重,震得瓶瓶罐罐在碗柜里跳跃起来。我蹬了一脚床板,侧转肿大的头,听见那个被反锁在小屋里的人暴怒地撞着木板门,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叙述者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隐密的威胁,她周围的事物都不可理喻,特别是她的亲人也都显出邪恶的面目:“父亲每天夜里变为狼群中的一只,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妈妈老在暗中与我作对”,“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后脑勺,我感觉得出来。每次她盯着我的后脑勺,我头皮上被她盯的那块地方就发麻,而且肿起来。”可以说叙述者在如此恐怖的环境中也已失去了正常的理性和感受力,或者是她失去了后者才生发出种种奇异的体验,但她显然也正是被这环境所捆绑的一个分子。事实上,由于叙述与人物处在同一视界,让人难以区分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还是生存环境就是如此,总之,小说把内心体验的阴暗面极端化地表现出来,显示出对于人性观察近乎残酷和阴鸷的透视力。
然而作品里还写到了叙述者想象中的一所“山上的小屋”:“在山上的小屋里,也有一个人正在呻吟。黑风里夹带着一些山葡萄的叶子。”这似乎在暗示着在她与那个不知名的人之间有着某种潜在的相知,这使她一次次走上山去,企图寻找这种相知的痕迹,也企图走出这噩梦的体验。但是每一次却都令她失望:“我爬上山,满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没有山葡萄,也没有小屋。”这也许可以看作是一种微弱理想的破灭,但叙述者对生存环境的反抗不止于此,作品里的一个比较明显的暗喻是写她“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屉”,虽然这招来他人的嫉恨(“母亲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断我的胳膊,因为我开关抽屉的声音使她发狂”. )和破坏(“我发现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几只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他们很清楚那是我心爱的东西。”),但是她却从不放弃,总是想方设法要把抽屉清理好,甚至起劲地干起通宵来。“清理抽屉”无疑隐喻着重建秩序和正常理性的努力,这一行为同寻找“山上的小屋”一样,在小说中看不出成功的希望,但却非常显明地传达出了对生存之恶的反抗意识。
《山上的小屋》记录了一种对于现实生存的特殊把握,写出了生存中的噩梦般的恶与丑陋的景象,也刻画出了人们找不到救赎与解脱的焦虑体验,但同时这描写包含了否定的向度,它将生存揭示得如此令人厌恶,也即是表明了它的无意义。这篇小说引人注目的地方还在于,它开拓了一种非常态的语言和审美空间,语意上的含混和不合逻辑、审美上的恶感与虚幻性,都是借以表达那种噩梦感受的不可分割的形式,与此同时,这也就造成了作品独特的审美效果:仿佛有一道超现实的光亮撕裂了生存的景象,而把它背后那种种晦暗的所在都呈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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